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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惠州城郊一處空曠的平地上,一棟美式house旁,一間只有一層的廠房就在50米開外。廠房裡沒開燈,傍晚的陽光透過牆上方的通風口,落在正對門的一架木製飛機上,細密木頭紋理的機翼微微泛著光。
  灰塵在光線中起舞。這架未完成的飛機已經很久沒有人觸碰——它的主人,40歲的深圳人顏國忠,今年8月底因病去世。
  “壯志未酬身先死。”病危時,顏國忠在ICU病房裡對前來探望的楊偉民說。楊偉民曾在深圳當攝影師,幾年前就開著自己製造的木頭飛機飛上了天,後來又開辦了中華快樂航空網。網站上面聚集了一批國內飛友,顏國忠生前喜歡泡在上面。
  深圳商人何呈祥在深圳的廠子離顏國忠的很近,兩人又都熱愛飛機和飛行,常走動。“老顏經營的是環幕投影器材製造企業,但他一直有個心愿——開著自己造的飛機飛上天,把自製飛機做成產業,幫更多想飛的人飛上天”。
  追悼會上,不少飛友從全國各地趕來。西北工業大學的大學生陳墨是受顏國忠資助的人之一。顏國忠無償贊助了陳墨飛機上的發動機,陳墨於是在大學期間就開著自己造的飛機上了天。今年一畢業,他就來了惠州,要“幫老顏完成遺願”。
  自製飛機,顧名思義就是個人自己製造的飛機。在美國,自製飛機的註冊數量已超過2萬架,占美國20餘萬架通用飛機總數的10%以上。在歐洲,自製飛機在其通航中也占有重要地位。在中國民間,自製飛機的群體也一直都存在,並開始有人將愛好上升為投身的產業。但在目前中國現有的法律和政策框架下,他們在追夢的同時,也經歷著現實的困惑。
  想飛的念頭像火苗
  顏國忠去世後,他的中學同學在微信群里回憶當年的他。“他利用課餘時間做了一個船模,第一次下水是在荔枝公園的人工湖,船開到湖心時遙控失靈,他‘噗通’跳下去把船模撈了回來”。
  顏國忠的家人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飛機的。顏國忠的大姐說,弟弟上小學時,家裡有天接到老師電話:“你們家是不是有什麼困難?為什麼顏國忠從來不吃早餐?”家裡人納悶,“每天都給零花錢的呀”。
  發現顏國忠經常很晚才回家,家人起了疑心。二姐有天跟蹤他,看見他扎進了少年宮。一番盤問,才知道顏國忠把零花錢都省下來搞航模了。少年宮的老師安慰家人:“孩子沒學壞,他很有天賦”。
  對航模瘋狂熱愛的顏國忠在別人眼裡一直是個“異類”。顏國忠去世後,深圳實驗中學的同學在微信群里回憶當年的他。
  “坐最後一排,話不多。有天上課聽到他‘噌噌’不知道搗鼓什麼,一回頭,發現他居然在刨一顆子彈!”“他利用課餘時間做了一個船模,第一次下水是在荔枝公園的人工湖,船開到湖心時遙控失靈,他‘噗通’跳下去把船模撈了回來。”
  一路拿了不少國內外航模大賽的獎項後,顏國忠考上北京航天航空大學,如願讀了飛機製造專業。大學畢業後,他開起了一家跟飛機無關的企業,但平時的愛好仍是航模。“他想造飛機,想飛,從來沒猶豫過。他一輩子做的所有事好像都是為了飛做準備。”顏國忠的太太龍敏說。
  幾年前,楊偉民花十多萬從國外買來Mini—Max(“小馬”)飛機套材,花兩年時間組裝製作了一架輕型飛機。2010年,他開著這架飛機圓了飛行夢。“上世紀70年代,大家都很重視體育、航空。從小近視,飛行員的夢早早就斷送了。我那時參加學校的跳傘隊,周末以補習的名義溜出家去跳傘,回來總免不了被父親一頓打”。
  “顏國忠當時來看我試飛,很興奮。”楊偉民回憶。他的“壯舉”引起了國內不少有飛行夢的飛友註意。陳墨在學校看到新聞,扒到楊偉民的電話就打了過去。“我想造飛機飛上天。”“你輕易不要造。你什麼都沒有,學生應該好好學習。”楊偉民劈頭給他潑了一盆冷水。
  陳墨沒死心,想飛的念頭像火苗,摁不滅。“每次看宮崎駿的《天空之城》里飛行員開著木頭飛機在空中飛的場景都會激動。”陳墨和楊偉民一樣,因為近視,飛行員夢斷。“後來想著當不上飛行員,能當維修工,靠近飛機就行。”第一次高考,他報空軍航空大學飛機發動機維修與製造專業落榜了,消沉了好一陣。復讀又考西北工業大學,沒抱什麼希望的他卻被錄取了。“想著此生能當飛機維修工就滿足了吧,看到楊偉民的事,念頭又燃起。也許我可以自己造一架飛機來開”。
  後來,顏國忠和陳墨都買了Mini—Max飛機套材。“在我的眼裡,人類流淌著嚮往飛行的血液,只是強烈程度不同。很多人不知道憑自己的能力也可以造飛機飛上天。當看到有人這麼做,會燃起希望。”楊偉民說。
  “沒有人統計過,但中國飛行愛好者數量一定不小。”自製了十幾架飛機的何呈祥已經“接待”了全國各地的飛友好幾百人。何成祥加入了幾個飛機製造者的QQ群,最大的群有2000人,四五百人的群還有五六個。
  “這並不是富人的游戲,這個圈子什麼人都有。有高中生,也有七十多歲的大學老師,有農民,也有退役飛行員。”陳墨說。
  給自己造翅膀
  雖然造飛機的過程枯燥、繁瑣,但看著一堆堆木材漸漸變成一架飛機,陳墨覺得特別快樂。他說,自己造飛機的狀態旁人肯定想象不到,“播著音樂,上躥下跳,特別享受”。
  據楊偉民觀察,愛飛的人分幾種。有一種很愛飛也有錢,會去國外買一架現成的,通過各種渠道進到國內。另一種則希望自己親手造飛機,並不是沒錢,只因為喜歡。還有一種人錢不多,但又很想飛,只好自己動手。
  “之前有人嘗試造飛機,也有出事的。”成功試飛後,楊偉民創辦中華快樂航空網,將記錄他製作飛機全過程的資料放到網上。“製造飛機不是一味蠻幹,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。”楊偉民說,他不希望任何造飛機的人出現危險。“這片天空是大家的,有一個人出事,對國家低空域開放、其他人的嘗試都不是好事”。
  楊偉民曾看過媒體播放的記錄民間飛機自製者的片子,“發動機是自己做的,焊點坑坑窪窪,拿礦泉水瓶灌了汽油當油箱。大家觀感是‘你們這幫造飛機的人都是腦子壞了的瘋子’。其實用嚴謹、安全的方法也可以做到,為什麼要給大家不靠譜的印象?”
  怎樣靠譜?“學習,做好所有準備。”楊偉民從最初的飛航模、飛滑翔傘,又自學空氣動力學的知識、飛機製造工藝,“起碼要弄明白飛機為什麼會飛起來。”他懂英文,買套材前花半年時間研究飛機型號,最後選了一款成熟、保有率高的機型。該型號飛機在世界各地有3500多架,保有良好的飛行安全記錄。
  “大家有的造直升機,有的是旋翼、固定翼、三角翼、動力傘、滑翔機等,不同類型價格不等,最貴的是直升機。固定翼最省錢,但需要機場跑道,不可以懸停,一些特定作業要求做不到。”何呈祥說,沒有任何專業背景的他,為了造飛機,看書、參加航展、找專業人士請教、跑國外飛機製造廠參觀學習。
  對於陳墨來說,即使有大學的專業知識做基礎,製作飛機的過程仍花了一年多時間。“主要難度在於要自己想辦法。除發動機、螺旋槳、機輪、飛行儀錶外,要自己切割材料、製造工具和零部件。就連看似最簡單的打孔,要保證打孔角度的精確也不是一件易事,給飛機框架蒙上皮,機體有很多異形的地方,該怎麼蒙?”
  為了從美國買飛機套材,陳墨大學課餘一直打工,每周五下午貼膜、賣爆米花、充話費、賣游戲點卡……再加上全部獎學金,陳墨湊齊了2萬塊首付。“打廢了套材就廢了,沒有犯錯的可能”。
  “得知我還差個發動機,老顏把他的無償給我用。”那時,顏國忠也在製造自己的飛機。“早出晚歸,一天都泡在廠房裡,有時要忙到後半夜。”龍敏說,丈夫病重時還是天天搗鼓飛機,一如往常。
  “大哥、二哥想讓他停下來養著,又生氣又心疼。”顏國忠的大姐說,有天大哥開車來看他,車在廠房門口停了幾分鐘,人沒下車就又開走了。“因為弟弟看起來特別開心”。
  “雖然枯燥、繁瑣,但看著一堆堆木材漸漸變成一架飛機,讓人特別快樂”,陳墨說,“我製作飛機的狀態你肯定想象不到——播著音樂,上躥下跳,特別享受”。
  “合法性”之惑
  楊偉民說,飛行的時間里,這架飛機就像長在身上,他有了翅膀,很自由。“飛行時,只有自己和眼前的廣袤世界,我會忍不住想以前很少想的問題,宇宙是什麼?我的存在又是什麼?”
  去年2月,陳墨第一次開著自己製作的木頭飛機上天,卻由於誤操作差點出事。飛機失速,在距離地面50米的空中轉了一個圈,又被拉上去。開到500米,轉了三圈以後,他才找到感覺。平安落地後,圍觀的村民鼓掌:“好!再來一次!”他沒猶豫,上去又飛了一次。
  飛是什麼感覺?“除了微弱光線中的儀器和雙手,沒有別的能看;除了自己的勇氣,沒有別的好盤算;除了扎根在你腦海的那些信仰、面孔和希望,沒有別的好思索——這種體驗就像你在夜晚發現有陌生人與你並肩而行那般叫人驚訝。你就是那個陌生人。”柏瑞爾馬卡姆在《夜航西飛》中這樣描述飛行。
  “就是這種感覺”,楊偉民說,飛行的時間里,這架飛機就像長在身上,他有了翅膀,很自由。“以前就像在走迷宮,目光永遠在眼前的事上。飛行時,只有自己和眼前的廣袤世界,我會忍不住想以前很少想的問題,宇宙是什麼?我的存在又是什麼?”
  “飛行會讓人著迷、上癮,所以有人即使‘黑飛’也想飛。”楊偉民說,對於他們來說,享受飛行的同時,自製飛機的合法性一直是盤旋在心中的一個困惑。
  “自製飛機的飛行合法性是個複雜的問題,主要原因是我國現有法律體系不完善,本身有自相矛盾之處。”通航專家、民航管理幹部學院通航系副主任李海鵬介紹,民航口有適航審定、機場管理、飛行標準體系等好幾個體系,飛行標準體系中有一項關於“超輕型飛行器”的規定——只要空機重量小於116公斤,時速低於100公里,載人為1人,就無需向空管部門申請適航證,但其他體系並不認可,比如空管規章中規定飛機必須有適航證件,而適航審定體系中,對於自製類航空器的審定卻是空白。
  因此,即使自製的飛機符合關於“超輕型飛行器”的規定,也難認定其飛行是“合法的”。
  “在國外,自製飛機被歸為實驗飛行器,可以發單機適航證,安全由操作者負責。”李海鵬說。
  “美國的自製飛機愛好者在1953年便有了自己的組織——實驗飛行器協會(EAA)。每年7月的最後一個星期,這個組織都會在奧什科什市巨大的草坪舉行飛機集會。大家開著自己的飛機從四面八方飛來,每次都有超過1萬架飛機。”曾參加過這個“飛來者大會”的何呈祥很羡慕。
  “如果想飛,通常是自己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,默默就飛了。其餘時間飛機都是停放在庫里。”楊偉民說。
  “不應該將‘黑飛’簡單化,一棒子打死。”李海鵬說,如果操作者是為了娛樂、體驗飛行,在不危害公眾安全的情況下,這樣的行為是合理的。
  “願當一顆墊腳石”
  在李海鵬看來,總有人要先走,一旦政策放開、法律體系完善,再進入就沒有先機了。陳墨說,即便時機尚未成熟,顏國忠還是付出了他的全部積蓄。陳墨和顏國忠的中學同學,準備“繼續把老顏的事業做下去”。
  在自製飛機的合法性還未解決時,已經有一些自製飛機的愛好者想把它當成產業來做。
  “老顏的想法是減輕愛好者工作強度。”楊偉民說,原先買來的飛機套材是一堆原材料,裡面基本沒有加工過的東西,顏國忠想先在工廠把這些零部件配齊、原材料用激光切割好,愛好者根據圖紙組裝就可以了。
  套材之前的圖紙是手畫的,為了能用自動化的方式來加工套材料,顏國忠用3D建模的方式把圖紙重新畫了一遍。去世前他一直在忙這些,基本已經完成。
  在朋友眼裡,想把自製飛機當成產業做的顏國忠是“執迷”。“政策都沒明確,做出來賣給誰?如果出現安全問題,法律責任怎樣認定?”
  何呈祥也想繼續在自製飛機上投入——回湖南老家弄一個小機場,利用自製飛機提供農藥噴灑、施肥、救災信息提供等服務。但他覺得困難不小,“國家雖然重視通航產業發展,但出台政策的步伐還不夠快”。
  美國的自製飛機得以大量發展,就得益於相關法律的支持。在陳墨看來,自製飛機是通航產業中不應該被忽視的一塊。“可以說,套材飛機的設計者、製造者促進了歐美通航產業的快速發展。一些最新的設計大量在套材飛機中出現,成熟後會應用到商業飛機上”。
  近幾年來,通用航空已被國家列入重點扶持的戰略性新興產業規劃,深圳也出現了一批依托通用航空產業而發展的公司。據媒體報道,《低空空域管理使用規定》有望在10月發佈。隨著低空領域開放,通用航空市場或將真正打開。
  “等有一天空域開放,如果我們自己的企業沒發展起來,市場就是歐美企業的。如果國家能儘快出台法律,老顏做的事就有了法律依據,可以發展壯大,甚至可以發展自主品牌。”楊偉民說。
  “理念和設計仍然有欠缺,現在就賣產品不太可能。航空是特殊交通手段,可擴展人的能力,同時也延伸了危害社會的程度,在缺乏完善頂層設計的情況下,盲目放鬆也會帶來嚴重問題,要慎重。國家可能會先嘗試局部性放鬆,隨著產業發展再慢慢一步步放開。”李海鵬透露,年底國家可能會出台自製類航空器的相關指導意見。不過,在他看來,中國通航產業的發展不是一兩項法規的問題,解決起來沒有那麼簡單。“這可能要一個漫長的過程”。
  到底是市場先行還是政策先行?“即便現在走這條路可能有點太早了,老顏還是將他的全部積蓄拿來做這件事”,陳墨說,他和顏國忠的中學同學準備繼續把顏國忠的事業做下去,“我們願當一顆墊腳石”。
  “總有人要先走,一旦政策放開、法律體系完善,再進入就沒有先機了。現在進入這個產業比較合適,但要做好打三到五年‘持久戰’的準備。”在李海鵬看來,一方面產業要通過技術、教育來規範自身,另一方面國家也要不斷完善法律。“不是相互對立,而是相互促進”。
  撰文/攝影:南方日報記者 胡明
  統籌/策劃:張瑋
  《人物》欄目提供深圳本土最好的人物類報道,2013年8月6日由《南方日報·深圳觀察》所創立,每周一期,逢周二出版。人是萬物的尺度,記錄人就是記錄一個時代。關註我們可搜索微信號“szgcrenwu”或者昵稱“深圳觀察人物欄目”。  (原標題:自造飛機的人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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